这是我在肿瘤病房工作以来做得最从容的临终关怀案例。因为临终关怀的理念已经被病人和家属很好的接纳，我们可以很自然的与病人讨论关于死亡的话题。等一切安排妥当，就这样心无牵挂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。
本文的主角，我称她为虹，年 58 岁，是一位结肠癌肝转移的病人。2015 年 7 月开始，虹在我院肿瘤放化疗中心三十三病区治疗至今，目前已经到了终末期。虹是一位善解人意、通情达理而又无比坚强能干的女人，我与她聊的话题较多，关于疾病，关于死亡，关于家庭，关于孩子等等，也因此，虹成了我微信朋友圈里唯一的一位病人。
微信里的最后一次留言
2016 年 6 月 21 日（周二），周一早上 7：25 左右，我打开手机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留言或信息，一看有一条虹给我的通话留言。我打开留言，传来她很虚弱的声音：
你好，护士长：我跟你说一声，我这个微信是用另外一个手机专门玩微信的，现在我玩不动了，我也不想玩了。我想跟你打个招呼，我把这个手机送人了，以后微信上所有的东西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。谢谢你一直照顾我，谢谢！
我听了不禁心里一颤，赶紧给她留言：我知道了！虹姐。可是我的信息已经发不过去了，对方显示需要好友验证。我赶紧给责任护士小邵打电话询问她的病情，小邵告知这两天确实病情加重了。
你的心愿我们帮你一起完成
周三，早交班后我去病房看望虹。她躺在床上很虚弱，消瘦的脸庞脸色灰暗，床边接了一根腹腔引流管，引流袋里是暗红色的血性腹水。我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，望着她的双眼，问她心里在想有什么。
虹告诉我：护士长，我很想活着，轮到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很难过，但也必须去接受。我后事都已经交待了，与儿子、与老公该说的话也都说了，墓地也已经选好了。我已经让家里的人做好准备，我这个病半夜里随时可能会打电话过去。
我点了点头，告诉她：是的，就怕肿瘤破裂出血。
虹接着说：饶医生已经跟我说了，让我还有一口气回家去，可是我不想回家去。新房子刚刚装修好，我不想回去，老房子在六楼，一室一厅，我也不想回去，我就留在医院里好了。
我：你放心吧！如果你想最后一口气留在医院里，医生也不会逼着你走。
虹微微点了点头：我知道了，护士长！我知道你们医生很不容易，我已经跟家里人说过了，不管发生什么事，不要等我走了以后向你们提出任何疑问。
我微笑着说：我相信你！我们医生护士都相信你！不需要列字据的。
虹：护士长，我还有两个要求。第一，我到最后时刻不要给我抢救；第二，如果有可能的话让我住到单人病房去，我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享受一下宁静。
我：你可以签一下「拒绝抢救知情同意书」，等一会医生来查房你可以告诉他们。单人房间我会帮你留意着，只是我们病房只有一个单人间，住着的也是一位危重病人，你可能需要等一等。不要担心，最后的日子我们还是会与你在一起！如果有来生……
虹接过我的话：不管有没有来生，我都会接受。佛教里面有「因果论」，我之所以有今天，一定是前世有什么孽障，我不怪谁。你们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是最好的，我一直这么说。
我：我知道你很坚强，我们医生护士都很佩服你！
虹：我也一直很配合你们，只要医生说有什么方案，我都听你们的。我也一直没有放弃过，只要还有希望，我都会去试一试。
我轻轻地握了握虹的手，起身离开她的病房。
这也许是虹画的最后一幅画
此情此景，让我想起 2015 年 10 月的某一天，我曾经让虹画过的「房树人」绘画。
我从柜子里找出她的那幅画（见上图）。还记得她跟我解释那副画的意境：希望有一间大房子，里面有一个大阳台，阳台里放着一把躺椅，有一张茶几，茶几上放着一台收音机，正在播放音乐，还有一杯热茶，正在冒着热气。还必须有太阳，感到暖暖的。这个在躺椅上休息的人就是我。其实，我追求的生活就是这样的。
那时，虹的状态不错，经过化疗各项指标、检查结果都显示治疗有效。她还常常在化疗完就一个人去杭州取靶向药物。虹也常常会出现在其他病人的床边，或是安慰，或是给她们带点吃的。
还记得她告诉我她与另一位晚期肿瘤病友谈心的事。她让病友说出自己的心愿，譬如后事有没有准备，预计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，房子和钱怎么安排等等。虹还说，对于肿瘤病人来说，死亡是必须面对的，这一天迟早会到来，只是需要勇气怎么样才能做到坦然去面对。她说有些事由病人之间说出来会更加知心，毕竟他们都是同病相怜。
我能明白虹所说的这些，与一位临终病人讨论死亡是一个残酷的话题。看着这幅虹画的「房树人」绘画，真希望她能再完成一幅，但看着她这么虚弱，又不忍心。也许这将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绘画。
生与死之间，该何去何从
周五，已过了下班时间，我忽然想到要再去看一下虹。我看了看她的腹腔引流管，引流出来的还是暗红色的血性腹水。
虹告诉我：沈医生下午刚刚给她冲洗过引流管了，下午也没有发烧，感觉好一点了。
我坐到病床边的凳子上，轻轻握着她的手。
说着说着，虹又说到她不想回家，一来她信佛，希望死以后能够上天，需要做一些佛事，可能会影响到周围的邻居，她会不好意思。
我知道她在担心生与死之间这段时间该何去何从？我趁机拿出手机，让她浏览朋友圈里同事发的医院新改建的生命安息室「往生室」。
虹仔细地看了我手机里的图片，欣慰地说：真好，这样我就放心了。我会让家人了解这些流程。
虹接着说：剩下的日子里我就不会有太多的担忧。每天睁开眼，不管是日出还是风雨，只要活着就好。就是走了，我也安心了。
我告诉她：我们的目标是尽力延长你的生命，至少要让你活着的时候不要太痛苦。
她看着我点点头，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眶已经湿润，但还是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来。
最后的日子，在安宁中度过
很多人对于生往往津津乐道，对于死亡却不知从何谈起。其实我自己也曾经萌生退意，因为曾经遭遇一位已故患者母亲失去理智的谩骂，原因就是因为我曾经与她儿子讨论过关于「死亡」的话题。最后她的儿子在出院回家时却死在家门口的电梯中，没有让她见上儿子最后一面。她左思右想、不听家人的劝阻，在儿子死亡一个月以后独自一人又跑到病房来指责我。
我顿觉心灰意冷，但每每想到更多的像虹一样的病人，我还是坚持去做这样一件我认为有意义的事。
转眼又是一个周五，我下班前去看望了虹。虹告诉我今天她老公和孩子已经把坟做好了，明天准备去看看往生室。这一周我帮虹请好了保姆，交代保姆阿姨好好照顾她，告知生活护理上需要注意的那些细节。我还把那副虹画的画让她的儿子用手机拍下来，给他留作纪念，叮嘱他多陪陪妈妈。相信等到我下周一上班的时候，虹还会等着我去看她。
《阿甘正传》中阿甘的妈妈对阿甘悄悄地说：「别害怕，死是我们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。」史铁生也说过一句话：「死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，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」面对疾病和死亡, 虹总是选择坚强地去面对。不管虹剩下的时间有多久，我们都会陪伴她走过最后的日子。
作者单位：鄞州人民医院 董明芬
